2024年04月03日 星期三
人生边上
一枚飘零的黄叶
赖大舜

    又是一年清明。

    回忆起外婆的一些往事,如有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冲破了我记忆的阀门;外婆像一枚黄叶,在我的记忆中飘摇而下。

    记忆中的外婆,长年穿着深色大襟衣,冬天戴一顶黑色呢绒帽,身材肥硕,一双粗眉下镶嵌着一对浑圆而有神的眼睛。外婆是地道的客家妇女,18岁嫁给外公,从此一辈子蛰居在山旮旯里。

    外婆31岁时,外公突发恶疾,猝然而逝。那年,大舅12岁、二姨8岁、满姨1岁、母亲4岁。在鲜花怒放的年华,外婆的天空暗淡无光,生活的担子一股脑儿压在她的肩上。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外婆擦干眼泪,没有向命运低头,用勤劳挺过了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

    外婆用5斤黄豆做本钱,在村子里卖起了豆腐。每天晚上,外婆先把黄豆浸泡得鼓鼓胀胀,然后一勺一勺舀到石磨的磨眼里,再铆足了劲推着大石磨呼噜呼噜转动起来,石磨缝隙里就有白色的浆汁流出来,流进石磨下面的大脸盆里。待黄豆磨完,外婆早已汗水沾衣、筋疲力尽,但她来不及歇息,就忙着把豆浆用纱布过滤,放进大锅里蒸煮,用卤水点制,再用纱布包裹,放在一块大石头下挤压成型。待天蒙蒙亮,外婆便挑着豆腐,从村头走到村尾,沿着村道叫卖。春去秋来,年年如此,外婆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一片天空,含辛茹苦把4个孩子抚养成人。

    母亲20岁时,与父亲自由恋爱。父亲家贫,资产只有一间土房子,住在外婆家一溪之隔的山脚下。外婆和大舅不想让母亲受苦,极力反对,母亲却铁了心要与父亲在一起。外婆执拗不过,看父亲又是本分之人,便默许了。母亲出嫁那天,外婆擎一把火,把母亲送到桥边,交到父亲手上。外婆千叮万嘱,要父亲好好照顾母亲,父亲木讷的表情下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拼命地点头允诺。临别,外婆从身上解下一串银围裙链子,交给母亲当作嫁妆。遗憾的是,后来为了给我们兄妹交学费,母亲毅然把她唯一的嫁妆卖掉了。

    我从三年级开始,寄宿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一大口杯的咸菜要吃一周。那时,我最期待的就是墟天,在墟场上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希望有机会跟着亲戚去吃碗粉干面条,或者尝几个包子馒头,给“贫瘠”的肠胃添几分油水。外婆常来赶集,我远远望见外婆,便赶紧跑过去,生怕她在人群中消失。我大喊一声“外婆”,她应一声,抚摸着我的头嘘寒问暖,叮嘱我在学校要吃饱饭,要听老师的话。大多情况下,待我要离开时,外婆会翻几层衣襟,掏出一个布袋子,层层叠叠摊开,再微微张开嘴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沾点唾液,数几张零钱,捆在一起递给我,慈祥地说:“拿去买笔。”然后立在原地,看着我离开她的视线,她才迈开步子,继续赶集。

    每年大年初二是给外婆拜年的日子。我早早被母亲叫起来,拎着几包用草纸包裹的橘饼和几块油油的鸡腿鸭腿,领着弟弟妹妹向外婆家赶去。待我们要回家时,外婆准会把我们叫到跟前,依旧翻起几层衣襟,摊开层层叠叠的布袋子,一边给我们发压岁钱,一边柔声细语地说:“拿去买笔。”外婆深知读书人没有笔是不行的——如今我给侄子辈发压岁钱时,竟也学着外婆当年的语气,对着他们说:“拿去买笔。”

    岁月的风霜无情染白了外婆的发丝。75岁那年,外婆不小心在门前摔倒,终日躺在床上,死活不肯去大医院检查,只让乡村医生来贴贴药膏。殊不知,此次摔倒竟伤及内腑,熬到7月的某天,外婆便停止了呼吸。一具黑漆漆的棺木装殓了外婆,几抔深山黄土埋葬了我熟悉的容颜,任凭亲人号啕痛哭,也唤不回我的外婆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外婆就像一枚飘零的黄叶,悄无声息地融入泥土,只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我常常在想,如果外婆现在还活着,我会带她去看看山外的世界,让她坐一回动车、飞机……让当代的物质文明“惊扰”她几回。

    (作者单位系福建省上杭县明强中学)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