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28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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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何以成为一所园
本报记者 黄 浩

    随着“禾和号”小火车缓缓驶出幼儿园,车厢里的10多个孩子兴奋得瞪大了眼睛。车行不到一里,透过窗户放眼望去,乡间柏油路的两旁,一望无际的万亩良田里稻苗正绿,风吹过处,阵阵禾浪层层叠叠涌来,与静默的远山互相映衬,构成一幅绝美的田园风景画。

    这样的出行场景,对于浙江省瑞安市曹村镇实验幼儿园的孩子而言不过是“日常生活”——走到田间,带队教师向孩子讲解水稻的基本知识,当地农户向师生展示抛秧、插秧、无人机施肥等种植技术;回到园里,曹村的非遗传承人、耕种大户、乡贤文化名人、民间手工艺人纷纷前来“各亮绝活”,与孩子打成一片。

    仿佛是陶行知笔下 “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等教育思想的生动实践,温州市一批批“未来乡村园”在建设过程中,“窗外即教室、乡土即教材、行走即玩学、能人即教师、村童即主人”的理念逐渐生根发芽,不少像曹村镇实验幼儿园一样的乡村园从此焕然一新,也让人看见乡村教育的“另一种可能”。

    三所乡村园的困局

    几年前,温州市永嘉县桥下镇中心幼儿园开始谋划一场“变革”。

    这所始建于2013年的幼儿园地处“中国教玩具之都”桥下镇,原本有许多发展想象空间,但多年来教师对“教玩具之都”几个字并无实际感知。

    “你做你的企业,我办我的幼儿园。”教师的普遍印象是,幼儿园与企业之间天然有着一道鸿沟。

    3年前,新园长季惠忠就任,因为初来乍到不太熟悉,在购买幼儿园教玩具装备时舍近求远,绕着弯子跑到外县采购。这让永嘉教玩具协会会长章常义颇为纳闷:桥下有这么多教玩具资源,而且价格便宜,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这样的“乌龙事件”也让季惠忠开始回溯过往,在磨合与梳理的过程中,她决定带着教师做一件事:看看桥下到底有哪些资源?

    “原先课程园本化的时候更多依赖教材,但教材是普适性的,如何让幼儿园有自己的文化和地方的特点?我们需要重新认识桥下镇。”季惠忠说。

    全国60%的教玩具在温州,温州95%的教玩具在永嘉,而永嘉教玩具集聚于桥下——尽管这在当地似乎是常识,但直到这次撒网式大摸底,教师才真正了解:桥下拥有1200多家教玩具企业,年产值超1亿元的企业超过20家,幼儿园孩子中有40余人家里从事教玩具生产工作……这里,就是幼儿园孩子的家乡。

    如何让孩子真正认识自己的家乡?幼儿园如何与桥下教玩具企业产生“火花”?季惠忠开始了新的思考。

    与桥下镇中心幼儿园的“烦恼”有所不同,同在永嘉县的另一所乡村园——枫林镇中心幼儿园,几年前让教师忧心的事情是,如何才能“逃离”乡村。

    这所位于古镇中的幼儿园由一所老旧小学改建而来,空间局促,门前是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道路逼仄,车行不便。园长郑倩倩还记得,她当年来到幼儿园时,进门踏进一大片黄泥地,“一走就是一个大脚印”,这样的环境让不少教师“望园兴叹”。

    “年轻教师分配到这里,经常心不甘情不愿,总想去县城。特别是有了家庭之后,会选择参加外调考试慢慢‘溜’走。”谈起枫林镇中心幼儿园的往事,几名教师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其实,位于风景区的幼儿园各类资源十分丰富,园内就有如文保学堂、蒙泉古井、忠孝之门等历史古迹,园所斜对面就是乡贤徐定超故居,但一名在这里工作了五六年的教师说,“从前村里面各个角落都没有走过”。

    这样的困扰并非个例。100公里之外的曹村镇实验幼儿园同样曾经感到迷茫,这所位于被誉为“中华进士第一村”曹村的幼儿园,一度在“打造何种园所特色”的钟摆前徘徊良久。曾经,幼儿园本着“自然教育”的理念设计园所课程,但在温州市学前教育指导中心专家看来,该园园本特色一直没有成型,孩子每天的生活也远远谈不上丰富。

    周边拥有万亩良田、一池荷花,千年古镇的自然风光与一脉相承的耕读文化在这里交汇,曹村镇实验幼儿园如何真正变成“曹村”的幼儿园?园长谢秋霞从前并没有想好。

    事实上,无论桥下镇中心幼儿园、枫林镇中心幼儿园,还是曹村镇实验幼儿园,在农村空心化与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都亟须回答一个问题:乡村幼儿园的未来在何方?

    在温州市学前教育指导中心主任陈苗看来,乡村幼儿园面临的发展问题,实际上正是当前乡村教育发展的普遍性问题。

    如何破局?陈苗认为突破口并不神秘,她提出一个形象的口号:一个村就是一所园。

    “非洲有一句谚语,养育一个儿童需要‘举全村之力’。只有打破和走出乡村幼儿园的格局与边界,融合幼儿园自然社会智能系统,让整个村庄都成为孩子大大的幼儿园,这样的乡村幼儿园才有养育儿童未来的力量。”陈苗说。

    推倒一堵墙,打开一扇窗

    一个村何以成为一所园?不破不立,温州市未来乡村园建设都是从“打破”开始的。

    首先打破的是物理空间。在盘点分析了曹村镇实验幼儿园5公里内园所、大自然、社会三维空间的各类资源优势之后,谢秋霞最终给曹村镇实验幼儿园的定位是:耕读文化。

    幼儿园的孩子提出,想要更大的种植基地,想要将曹村遍地可见的荷花和万亩天井垟的水稻种到幼儿园里,想要透过围墙看到外面的小溪、小鱼。但幼儿园原先的地方并不宽敞,场地可谓捉襟见肘。

    不过,幼儿园一墙之隔有一块700平方米的空地,紧邻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溪。如果能将这块场地为幼儿园所用,无疑将极大解决现有难题。谢秋霞听说,一家搞旅游开发的厂家也“盯”上了这块地。

    怎么办?思来想去,幼儿园教师给谢秋霞“支了一招”,让她带上“禾苗童言团”的孩子去村委会一起谈。在村长办公室,孩子在沙发上坐成一排,你一言我一语用稚嫩的声音与村长开始“谈判”:我们想要更大的农耕园,我们想要看见小溪,村长你就给我们吧……50来岁的村长听得哈哈直乐,最终拍板:这块地就租给你们了。

    拿下场地后,谢秋霞原先的想法是,在阻隔幼儿园与空地之间的围墙上开一扇大门,方便师生进出。前来指导的陈苗反问谢秋霞:为什么要留一扇门,把墙全部拆掉不行吗?谢秋霞听后一愣。

    拆掉中间这堵墙后,幼儿园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陈苗还建议在临溪的那堵墙上开几扇窗,同时在墙中间凿开一扇大门改造成围栏,孩子透过围栏就能看见小溪,还能在这里垂钓、写生,一度成为幼儿园的“网红打卡点”。

    “我们打开的不只是围墙,更是办园的思路。”看着如今“五脏俱全”的农耕园,谢秋霞很有感触。

    为了打破作为典型改建园“老、破、小”的格局,枫林镇中心幼儿园也在改造空间上大做文章。

    在原先一马平川的空地上,幼儿园开始造山挖渠,建造起一座童话公园。孩子喜欢私密空间?那就造一座类似霍比特人居住的矮木屋,那是孩子捉迷藏的好去处。木屋之上,正好建一座小土山,山上种下蔬菜、水果的种子;山的一旁挖开一条沟渠,细水长流;沟上架起几块木板,就当是孩子玩游戏“攻城”用的浮桥……如今的枫林镇中心幼儿园满目青绿,古朴雅致,一片野趣游戏的图景尽现眼前。孩子在一天两次户外游戏、一学期一次野趣节、不定时户外主题实践等高频次的活动中玩得乐不思归。

    满足的不仅是孩子,环境的改变也让教师幸福感飙升。教师李雨晨说:“我们平时就在大草坪上露营,小鸟、蝴蝶、蜻蜓不时飞过来,在鸟语花香之中将‘天幕’一拉,大家喝茶聊天,周末都不想回去了。”

    相比打破物理空间,打破内心的隔阂似乎更为艰难。季慧忠还记得,在探访桥下镇企业的过程中,不少教师都曾碰壁。

    教师潘素素走访企业时,对方干脆避而不见;还有企业以为幼儿园是来“化缘”的,不免心怀警惕。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经磨破嘴皮子般反复沟通,也通过一些在教玩具企业工作的家长介绍,教师终于慢慢走进了企业的大门。主营室内教玩具的立本公司、主营塑料拼插积木的潜力公司、主营室外大玩具的凯奇集团……一大批有实力的企业在一来二去的磨合中渐渐觉得,“与幼儿园合作有点意思”。

    比如,公司生产的最新款设备和玩具可以在园里试用,能听到最真实的反馈声音,由此教师变成“设计师”,孩子化身“体验官”,幼儿园则成为企业的“活展厅”。

    “跳房子的格子太小”“想加入新的玩法,比如滑滑梯、跷跷板”……一款名为“酷跑”的大型玩具在开发时,华夏游乐有限公司的选择是“听听桥下镇中心幼儿园孩子的声音”。

    甚至,幼儿园与企业开始基于幼儿园一日生活各个环节的需要、企业文化与产品特点,以园企合作的形式共同开发教玩具产品,并以园企教研的路径针对产品的设计、研发、制作、使用、调试、推广等进行全过程参与。

    “桥下的教玩具在车间、展厅,只是一个产品或者一个商品,在幼儿园里便瞬间有了灵魂。它们与幼儿园环境高度融合,与孩子的需求高度融合,是教育的载体,是成长的阶梯。”一名前来参观的幼教人说。

    村即是园,园即是村

    “打破”的另一面是“联结”。“一个村就是一所园”背后的故事,还远远不止打破空间局限与心理隔阂那么简单。

    在陈苗的描述中,未来乡村园还要“拓展邻里互动场景,拓展生态场所,拓展文化场域”。

    枫林幼教人在遍访古镇街道的各个角落后,发现了一片以前近在眼前却被忽视的风景——名人故居、商家店铺,甚至村民的家都可以成为幼儿园孩子的研学基地。

    幼儿园原先有门食育课程很受孩子欢迎,但因教师缺乏美食制作技术,幼儿体验课程时往往浅尝辄止。郑倩倩想到,镇上有个拥有10多年独门技艺的“馒头大师”徐晓芳,可不可以在她的“阿芳馒头”店上美食课?

    “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不想为幼儿园做点事情啊。”郑倩倩没想到“阿芳”一口就答应了。就这样,馒头店里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教师和孩子,大家跟着“馒头大师”学习标准的揉面、发酵等传统工艺,利用半天时间体验整套制作流程。香喷喷的馒头出锅后,孩子还会拿去送给附近的空巢老人。

    枫林幼教人将阿芳馒头店称作“邻里库”。所谓“邻里库”,范围囊括了幼儿园周边各村社中适宜孩子探究的在地资源。走入古镇,在名人故居、商家店铺,甚至是村民家的墙面上,总能见到一块块用稚嫩笔迹写着“邻里库”的小牌子。如今,枫林镇中心幼儿园建立的“邻里库”已多达59个,孩子出门即可“游学”。

    比如,水稻田就可以成为“邻里库”。一般幼儿园开展劳动教育时会包下一块农田,而枫林镇中心幼儿园的做法是,“只要半亩田”。在邻里无偿提供的土地上,孩子与村民各自为阵、分摊劳作。

    “为什么他的稻田有水,我们的却是干的”“他那边的水稻怎么长得比我们快”……在同频种植对比中,孩子能在不同时段对比两边水稻的生长情况,真实地感知农时,了解水稻的生长细节。

    打开园门后,曹村镇实验幼儿园同样模样大变。幼儿园与当地的曹村花灯博物馆、曹村进士索面馆、莲清园、东岙文化礼堂等多个场馆和基地长期合作,并通过系统的“漫行曹村”研学活动开拓孩子的耕读空间。同时,幼儿园还将曹村的针刺、荷染、耕种、拓印、索面等传统技艺融入功能室,打造花灯小镇、莲清坊、稻梦空间、木活字印刷坊、进士索面坊等特色场所,形成极具曹村特色的耕读文化场。

    孩子从传统课堂走出去一路探寻,寻找耕读故事的起源。他们来到西前村的万亩稻田,听村书记讲“稻虾共养”的故事;来到曹南村,听老村长将曹县名人曹豳的生平娓娓道来;来到东岙村文化礼堂,听村里老人讲述煤泥的故事,见证曹村由洪涝区转变为风景区的历史变革;在花灯小镇中,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与温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池仁千共同制作花灯,学习曹村花灯历史。“我们就是要带孩子走进真实的场景,让他们亲眼看到耕读文化、真实体验耕读故事,让耕读故事变得具体形象而又触手可及。”谢秋霞说。

    这样的场景无疑令人向往,而桥下镇中心幼儿园则是另一番景象。走进幼儿园,班级牌、收纳盒、阅读凳、区域玩具、纸巾盒、书架等,都是用各种教玩具材料精心搭建的,美观又实用;走廊上、墙壁上、大厅里、角落里,到处都是孩子用各种材料搭建的作品;户外空间,随处可见由孩子参与设计、厂家安装完成的游乐设施模型……这些玩具材料,基本是当地教玩具企业无偿提供的。

    “我们平时坐的小椅子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呢?都会用到什么工具?”孩子带着好奇心走进立本集团,在集团员工的专业指导和带领下,尝试以合作的形式组装小椅子、小桌子等作品,了解螺丝结构和榫卯结构的不同组装方式,体验木工的乐趣,并从一块块木片、一件件桌椅的诞生中了解企业的创业故事和家乡的发展故事,成为一个个小小“研学家”。

    “我长大了之后要来这里工作”“园长妈妈,我们可不可以再到那里去玩啊”……孩子的声音真实反馈了他们对“小镇研学”课程的渴望。

    “研学已经成为园企合作和孩子学习的一条有效路径,让孩子与日常生活建立了真实的联系,也让他们对自己的家乡产生了真切的认同感。”季慧忠说。

    听见儿童的声音,看见未来的模样

    “儿童第一”是温州市未来乡村园建设的根本原则。

    为了满足孩子的期盼,曹村镇实验幼儿园几乎将整个曹村的标志性风物搬进了园所。园里有一座农耕博物馆,里面全是根据孩子想法投放的石磨、碾米机、打稻机等传统农耕工具。

    枫林镇中心幼儿园在改造场地过程中,将孩子的想法与乡土样态融合在一起,教师与孩子共寻古村典型元素、共集自然建材,打造了一个贴近孩子生活的自然场域。比如,园所里“山”和“水”的造型,就是孩子率先提出要求的。

    “实践中,我们摈弃成人‘一言堂’的设计视角,让孩子真实参与,一同策划、布局、施工,让与园所有关的每一个人(村社、家长、孩子、教师)都能成为设计师。”郑倩倩说。

    “一所园就是一个村,一个村就是一所园。”在郑倩倩看来,孩子不仅是幼儿园的主人,更是整个村的主人。开学以来,一个个孩子化身“小村长”,他们走街串巷去“巡村”,发现村子里存在诸如“道路石块松动”“建筑垃圾随处安放”“低洼道路积水无法排出”等问题;回到幼儿园之后,孩子对发现的问题进行归类并提出解决方案,俨然就是村里的小主人。

    “孩子是乡村园未来的主人,未来乡村园应该鼓励孩子依靠自己的力量参与决策和管理自己的‘玩学’生活。”陈苗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一个村就是一所园’的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一群娃撬动一个村’。”在陈苗看来,在一系列新理念的带动下,“家园乡”多向合作互动、“人人都是教育者”的育人生态已经初见雏形,未来乡村园也真实地回应了当前乡村教育中的诸多难题。

    已经在枫林镇中心幼儿园工作了10年的教师邹伶芝放弃了调离的机会——不只是她,全园20多名在编教师,几乎都是90后的年轻人;虽然只有1名当地人,但调离报名开始后,没有人提出离开。

    曹村实验幼儿园现在还不时举行开放日,将幼儿园的设施与村民共享。现在,只要幼儿园组织活动,教师颜双蓉就会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分享。“就是有一种自豪感,想让大家看看,我们幼儿园的活动多么丰富,小朋友多么幸福,老师多么快乐。”颜双蓉笑着说,许多教师也都与她有着相同的感受。

    季慧忠现在雄心勃勃,要将桥下镇中心幼儿园做成一个园企协同育人、幼教产教融合的样本。

    不久前,第三届中国教玩具之都国际博览会在桥下镇召开。桥下镇中心幼儿园占据260平方米的“C位”展台。幼儿园在博览会上举办了一个专属于孩子的“方圆童玩”课程成果展,孩子化身博览会的小导游,向来自全国乃至世界的游客介绍自己的家乡,成为博览会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几家参展的店铺老板找到季慧忠,与她商量“能不能把我们的东西送给你们幼儿园,以后也开展一些合作”,这让季慧忠更增底气,“我们做得好了,就会被看见”。

    不论在枫林、桥下还是曹村,“乡村”二字对于教师和孩子而言,不再是一种身份的隔离,反而是一种身份的认同。

    “在这里教师和孩子创意涌动,在一种不断向上生长的‘精气神’中生发着真实的玩与学;在这里,我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园长引领、教师跟随、师幼共创、园企合作、家园社协同育人等未来乡村园的理想样态。”浙江师范大学硕士王伟悦今年在温州几所未来乡村园进行了为期近两个月的驻园研究,她在驻园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王伟悦用了一句简短的标题——在这里,看见“生长”的力量。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