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书林
扬州的鳞爪
石任之

    每次带着来扬州游玩的朋友出行,要是路过文昌阁西,就会指一指路中央那座石塔:“这就是王播‘惭愧阇黎饭后钟’的地方”,一声“是这里啊”中再补充一句:“这座塔始建于唐开成三年。”此时访客多半会扭头惊叹:“唐代的塔?就这么放在绿化带里?”于是话题就可以依照来访者的爱好蔓延开来:对古建筑感兴趣的,或可看一看原石塔寺内崇祯十年建的楠木殿,如今分割成小铺面卖假发鞋帽,不知算不算一种“让古建活起来”;喜欢打机锋的,聊一聊苏轼那首《石塔寺》用了哪几段禅宗公案;喜欢花花草草的,石塔东侧有扬州最古老的名木之一,大约1100岁的唐代银杏;还有身手好的,竟计划翻进绿化带去仔细端详,这就要查一查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规定了。

    我于扬州也是异乡人,断断续续十年间每每如读旧书有新知,一笔笔增补修订对这座城市的认识。在写吴让之前后,发现瘦西湖五亭桥下凫庄南侧的“枕涟”二字是吴让之所书,罗聘故居朱草诗林书斋前西南壁半亭“倦鸟巢”的亭额也出于吴氏之手;时常途经的南河下88号徐氏住宅,就是徐园主人一代青帮大佬(曾见《扬州文史资料》有文称应为红帮)徐宝山的旧居;八怪纪念馆即原来的西方寺西北角,是金农晚年寄居之处;而西方寺向东巷行不百米,便可见到淳于棼睡卧其下并留下“南柯一梦”典故的唐槐……这些见闻点滴,就是写《扬州的鳞爪》这本书的起点,初衷是借助诗词地理的视角记述扬州,记述一个异乡人多年客居的目及步履,以及一点舌耕的记忆。

    中国古典诗词之深厚不亚于地质构造,每一个意象典故、每一种风格范式,都由一层层人文、历史、地理、名物等共同积淀而出,地理尤为其中决定性的因素。正如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里谈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围社会之影响特甚焉。”地理就意味着题材的选择,题材一旦不同,文学便一定受其影响会有风格的差异。所谓“江南花柳从君咏,塞北烟尘我独知”,地理甚至还代表着一重身份的区别。且不说江南处士与漠北将军的强烈对比,只要处士北漂起来,就会变成京华倦客,意象处理也会随一时的身份、心境而转变。

    扬州慕名而来的远客很多,天子、名臣、诗人、商贾……扬州人常开玩笑说:李白一句诗,当地文旅部门可以躺赢。“扬州”二字,就意味着烟花三月,是与“江南”一样拈出即带诗意的词语——这里也确实产生过许多足称经典的作品。哪怕只是向着网红地打卡奔袭,也能不时与古人偶遇。最网红的皮市街南有个徐凝门,其名取自写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徐凝,西行数百米是以月意象著称的园林佳构二分明月楼,园中步步见月,桥、门、窗乃至水中倒影无不点题。又如早茶均价高且排队长的趣园,楼宇殊丽,以锦镜阁最佳。《扬州画舫录》说锦镜阁三间,跨园中夹河,三间之中一间置床四,其左一间置床三,又以左一间之下间置床三。楼梯即在左下一间下边床侧,由床入梯上阁,右亦如之。其制仿《工程则例》暖阁做法,妙在中一间通水。原有金兆燕集韩愈诗为联“可居兼可过,非铸复非镕”——这联真集得好。

    体能所限,我不太能欣赏特种兵式旅游。舒适的旅行方式莫若在一地小住,按图索骥混搭兴之所至而慢慢寻访。倘若是久居,那更要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一处能多去几次,尽可能多地见识古人记载题咏过的时空剖面——发觉古人在此生活过,也便能证明自己正在此生活。每年给新生上课时,会建议他们多读经典,也多逛逛扬州城,中文系的学生总该看看刊刻《全唐诗》之地天宁寺,该知道藏过《四库全书》的文汇阁;举例就多举些出门四向就能见到的旧迹,像学校东门外王渔洋、卢雅雨办过世纪雅集的红桥,踏过一圈再读“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就会产生身处其间的奇妙亲切。至于瘦西湖北蜀岗上大明寺旁的平山堂,那是要留着讲欧阳修和苏轼的。

    一座城市的地理是绝好的文史教学材料,带学生游学瘦西湖,看白塔、吹台、小金山,讲一讲龚自珍《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里天地四时和盛衰身世的感慨,还要讲截至清代有不下八十处西湖的记载:杭州有西湖,惠州有西湖,扬州不但有西湖还名之为“瘦”,那么西湖的功能与空间模式便可以作为问题意识的引子,由地理认识的廓清引入。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文化肌理,调动身临其境之感的最好切入点对中国人来说莫过于诗。地理的扬州,有无数个文学中跳跃的时空节点同时存在,这些节点即意象、故事的出处,犹如虚空一点的超链接,缀在每一处风景上,甚至产生不同时空的互文。即如前文提到的石塔寺古银杏,1952年因雷击,银杏树被劈开,枯死的部分因纹理奇特被移至瘦西湖小金山,园艺工作者又于其后种了一棵凌霄,红英绿叶附于槁木,竟成了一件著名的树桩盆景“枯木逢春”。

    一座城市之名能为人熟知,已能想见其在中国文化中的序列。而扬州耳熟能详的名称竟不止一二:“扬州”给人的感觉约等于“扬一益二”代表的极致繁华,虽然“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扬州,空间上未必是当今这座城市,但它的象征意义却与后来扬州的繁华融合为一;提到“广陵”呢,避不开枚乘《七发》,秦汉春秋朔望那“声势骇壮,至江北,激赤岸,尤为迅猛”的广陵大潮;提到“竹西”,想到杜牧在这里留下的诗作,不免勾连起“名都佳处”之语;但若换作“芜城”,鲍照《芜城赋》极写“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竟成了木魅、山鬼、野鼠、城狐的乐土,盛景对撞衰乱,才产生这样惊心动魄的别称。而扬州这些名称的暗通之处正如这座城市的历史:再繁华炫目的软红香土,再惊心动魄的衰世战尘,最终都同归于寻常巷陌。

    地理的扬州之外,还有时序的扬州的诗意。大的时世我只在文字图片里见过,但四时晨昏是能够珍惜的。比如史公祠的四季就绝可注意:入秋有桂花,深秋银杏叶由绿渐次转黄——我给学生讲古人的色彩,会建议来此看一看叶落过程中的秋香色;到了残冬要看蜡梅,初春要访梅花,那株三百年的赵粉牡丹每年都要相见;至于东南角如瀑的紫藤,好友发初覆眉曾写过“狂紫骄青,终不为、故东风改”,不由嗟叹再三。

    其实,到现在也只写了扬州城的一鳞半爪,而依徐志摩《巴黎的鳞爪》例冠以此名,是以为我们今日的阅读书写也会在不同程度上塑造未来某一点上的诗词中的扬州。

    (作者单位系扬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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