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虽然在电子设备上录入文字越来越便捷,需要动笔书写的场合越来越少,但书写依然在课堂教学、学生学习等情境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书法艺术领域,书写是生成作品形式与意趣的不二途径。从长远来看,书写活动有助于发展认知能力、提升审美旨趣、陶冶道德情操,对于人的精神修养有多方面的益处。 书写可以提高人的认知能力,增进对文化诸多方面的了解。要准确记录语言,必须把字形写准确。由于汉字是以表意为基础的文字系统,其构造比表音文字复杂得多,所以需要投入更多的心智才能掌握。把字写准确,就不能随意改变笔画的形状和数量、部件和结构。把字写准确还意味着在记录词或词素的时候,不能将此字写成彼字。准确的书写离不开书写者严谨的态度和对语言文字的熟练掌握。长期的书写活动不仅可以促进对文字构造和字词关系的掌握,而且可以促进对文字形体的切身理解。 字的行款、结构、字体与在特定书写材料上的书写过程有关。篆、隶、楷、行、草各种字体都是在书写过程中不断形成的——隶楷阶段的今文字就更加适应手写的生理条件而脱离对物象的模拟。隶书“蚕头雁尾”的笔画特征和执简书写的姿势密切相关,汉末以来纸张的普及则促成了由隶至楷的演变。如果拿毛笔在纸上书写,我们就能够体会为什么楷书的横画常常略向右上方倾斜,竖画起笔时切下也需要一定角度。实际书写时,即使不去分析字体特征和书写动作之间的关系,也能对字的形象有一种切身的领会。这种切身领会的对象包括手写的字,也包括字库里的楷体字、宋体字等,因为楷体、宋体也是在手写字形的基础上模式化而成的。如果观看者未曾有过书写的体验,汉字在他眼中就像是纯然设计出来的图案,而不像是生长而成、有血有肉的形体。此外,随着习字的深入,可以了解中国文化史的诸多方面,如人物、器用、礼仪等。 通过书写可以收获一种非功利的愉快,养成高雅的趣味。习字的愉快体现为作品的审美愉悦和书写过程的自我实现,与感官快适无关。从书写中获得愉悦,常始于被他人的字迹美感打动,进而生出向往,于是通过练习让美感在自己笔下呈现。习字是通过心手协作对书法传统不断证悟的过程,这一自我实现的过程本身便是愉悦的,并不依赖于书写之外的奖赏。 欧阳修生动地描述了习字带来的快乐,他在《夏日学书说》中写道:“夏日之长,饱食难过,不自知愧,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惟据案作字,殊不为劳。当其挥翰若飞,手不能止,虽惊雷疾霆,雨雹交下,有不暇顾也。古人流爱,信有之矣。字未至于工,尚已如此,使其乐之不厌,未有不至于工者。使其遂至于工,可以乐而不厌,不必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身心沉浸在书写的过程中,以至于雷雨交加都不能使其停止。无论在学书的何种阶段,无论“工”或“不工”,皆可收获这种纯粹的快乐。只要乐而不厌,就会进而不止,进而达到高妙的“工”的境界。这种境界是高度的自我实现,会带来自我肯定和满足,即自适。自适显然并非无所进取的自娱,也非一意孤行的偏狭。工而乐的自适是一种动态的自我确证,乐而愈工,工而愈乐,越来越深地印证学书之道的过程自会带来无比的快乐,至于身前身后名,那已是第二义了。 书艺和道德固然不在同一维度,但学书对进德是有所助益的。习字有助于心平气和,正如清人姚孟起在《字学臆参》中说:“临《十三行》能使人心平气和,故圣学终于游艺”“冷看古人用笔,勿参以杂念,是亦收放心之一法”。习字离不开临帖,而临帖时需要放下心中的杂念,不囿于自己的书写习惯,如实地体会范本的特征和背后的技法,如此“冷看”则本心收摄而不迷失。习字又可培养坚忍耐烦的品格。习字的过程固然充满愉悦,但并非始终平坦,其中常有困惑、艰难,也常有柳暗花明般的豁然开朗。学书者的毅力和耐心便在这求索的过程中逐渐养成。习字还能磨炼人不流于俗的品质。习字有自身的理则,需要每一个习字者真诚地印证,而不能仰仗书艺之外的势力、声名、财富等。欧阳修对“学书销日”固然有所自嘲,可那种自适而不取悦于人的态度却正透露出君子的修养。 学书过程有益于修身,端正书写态度也被学书者当作修养德行的途径。《朱子近思录》中载:“明道先生曰:‘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程颢写字时持敬而不苟且,并不是为了练习书艺,而是将书写态度本身作为一种修习的功课。此外,学书者在品读书法经典的时候,往往将作品和作者综合起来观照,比如颜真卿的书法和他的伟岸人格便构成综合的观照对象,学书者在追慕书法范本的同时也在景仰人格范本。学书过程对性情的陶冶、书写态度的持敬、人书合观视野下人格范本的感召,皆可见到书写对于道德修养的益处。 书写能够涵养精神、提高修养,与书写过程、结果的密合性是分不开的。书写是身心投入的活动,“心手合一”本质上是心、手与书迹合一。既然是身心投入的活动,就要和空间中的书写器具、展示场所等产生交互,又要处于时间性的动态过程之中。而书写的时间性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它容纳了书写的过程、书写的历史以及人的成长。首先,书写过程是不可逆的,在笔迹上重复描画往往会破坏笔画的美感,书写的顺序和节奏感则让书迹具有某种动势。其次,学书需要面对古往今来的范本,书法史的流变被纳入当下的视野。最后,学书者和他的书法是相互成全而共同成长的。当书法渐趋妙境的时候,人也通过书法塑造了自己。王羲之晚年“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的“人书俱老”之境正是书法史上的典范。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中小学美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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