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岁的老父亲,是千千万万农民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员。虽然已过古稀之年,父亲还是家中农活的重要劳动力。黝黑的面容、粗糙的皮肤、拖拉的脚步、褶皱的身体,无不显示着步入暮年的农人模样。即使是生活应该有的模样,我也深感时光的无情和残酷:父亲老了,真真实实地老了。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干活就是活动筋骨,能干活不吃亏,一歇下来身体就垮了。父亲也深信不疑,每天忙碌着家中的几亩地。不过还好,如今的农活没有以往那么繁杂,少了许多繁重的体力活。掰棒子、拔麦子、耪地……只要守在地头等着,先进的机器就会把麦子、玉米等粮食收好,主人用车拉回家就行。老父亲开着三轮电车,来来回回搬运着。从去年起,他就只能在地头等着,百斤的东西早已力不从心。想当年,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强壮劳动力——听母亲说,早年父亲到外地卖刀剑等一些晨练器材,几百斤的麻袋往肩上一扛,便登上了远去的火车。 到了收豆子的时节,父亲先把豆秸拔出来,再用箩筐背到三轮车上,最后拉回家。回到家后,母亲把一些多余的枝叶去掉,这样打豆子时就没有过多的碎秸秆、碎叶子了。如往年一样,母亲把收拾利索的湿豆秸用碎布条捆成碗口粗的小捆,父亲就站在台阶上把这些绑好的豆秸捆扔到将近4米高的房顶上。父亲攀着梯子走上房顶,分开豆秸捆让它们一个个“站”好,暴晒几天再敲打。母亲用簸箕簸出杂质,将饱满的豆子装入袋子,以备秋冬做豆腐时用。 由于远嫁,我也不知父亲从什么时候起,已经需要借助钢叉来扔豆秸了。他站在离房顶不到3米的台阶最高处用力甩出豆秸捆,有时豆秸捆竟调皮地擦着房檐跑下来。我也很是惊讶,没想到父亲竟然连轻飘飘的豆秸捆也扔不到房顶了,却还要笑嘻嘻地对母亲嚷:“妈,你看,我爸都没力气扔到房顶了!”父母相视一笑,打趣说着:“哎,不服老不行啊。” 自从我回家,父亲的精神好了许多,连“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变得悦耳了。早上5点,父亲就到地里忙着收豆子;等到8点多吃早饭时,父亲还没回来,母亲猜测着:也许在地头歇着聊天呢。忽然下起了小雨,母亲嘴里说着不担心,却不停唠叨着:“歇起来就没完,也不看看天,怎么不回来?”雨下得越来越急,仍然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也坐不住了,在大门外望了又望。 “嗒嗒……”三轮车的马达声传来,妈妈自言自语说:“回来了,回来了。”我赶忙跑到胡同口,看见雨中驾车的老父亲——眯缝着眼,皱着眉头,雨丝打在他那满是沟壑的脸上,形成一条条流淌着的雨丝。父亲把车开到大门洞,我赶紧说:“爸,以后下雨赶紧往回走,别淋坏了身体。”父亲慢吞吞地熄火,然后挪出车座走了下来,左手扶着三轮车对母亲低低念叨:“一筐豆秸都背不起来了。我跪倒在地里,怎么也起不来。”父亲重复地叨念着,嘿嘿地笑着,混杂着哽咽声,眼泪悄无声息地流出来。母亲费力地直起身,双手交叠拄着拐棍,呆呆地望着父亲,眼睛红了:“老了,老了,背不动了……”老夫妻相视苦笑,一转头眼泪却肆意地流着。 我静立不动,仿佛看见一位老人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把豆秸用力地塞到筐里,用力地用肩头扛起筐,用力地用手拄着地,用力地躬起腰……“扑通”一声,老人摔倒在泥地里。我浑身微微颤抖,心尖被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了,不由得泪流成行:“背不动就别背了,别逞强了,让我们干就行了。”母亲也劝诫:“下雨了,豆秸湿了,沉了,背不起来正常。”父亲全身湿透,整个裤腿都是泥,弓着身子走回屋。 呢喃声、哽咽声、抽泣声、苦笑声,声声如刀子般刺痛我的心。细如毛发的雨水,酸酸涩涩地淋浇在远嫁的我身上,我无神地倾听着雨的敲打,对岁月流逝充满了怨恨——无情无义的岁月,你为什么要带走父母健壮的身躯呢? 父亲的笑和着泪,是与岁月较量后不服老的无奈,也是被岁月打败后不服输的无奈。歇息一会儿,母亲从屋中走出来,对我发着牢骚:“你爸就是死心眼,背不动就不背,把豆子扔在地里不就行了,还至于哭?都一辈子了,遇见事还是死脑筋。”母亲豁达开明,是父亲的心灵伴侣,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父亲依然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忍不住的抽泣声引来了女儿,她惊讶地问:“写文章还把自己写激动了?”端详着貌美如花的她,我多想回到她的年纪,那样父母就不会被日子偷走强健的筋骨了。 (作者单位系河北省隆化县汤头沟镇中心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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