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10日 星期三
人生边上
一个人的旷野
贾玉琴

    夏日的黄昏,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故乡绿油油的旷野中。我把鞋子拎在手里,像孩提时一般走在水稻田里。双脚泡进水田,秧苗叶子与我裸露的小腿肚亲密摩挲,造出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仿佛不小心吃到了一颗花椒。

    此刻,我是这里的王,这是我一个人的旷野,正如作家刘亮程说黄沙梁是他一个人的村庄。他说他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其实我的旷野也有一场风那么大——风覆盖了整个旷野,我一个人覆盖了一旷野的风。

    然而,我不是一个人,我遇见了一群人。

    领头的是个拿着装满萤火虫瓶子的小女孩,她摇摇晃晃地走在水稻田埂上,不时滑进水田里,然后又笑着爬起来,脸上晒得黑不溜秋,浑身上下都甩上了泥水;手捧《唐诗三百首》的花季少女从水稻田那头走来,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诗歌的世界;20多岁的少妇,从徐荡村的婆家走向马家堡村的娘家,似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的样子;后面那位中年女子手里拿着手机,时而四处张望,时而凝神静思,时而在手机上写着什么……走着走着,小小大大的脚印重叠起来,随即这些人合成一体,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此刻的我,拥有整个世界。事实上,我拥有它半个多世纪了。我搞不清这旷野中的风是今天才吹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还是从几十年前一直吹到今天。

    旷野的风,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我也不知道吹乱我头发的是哪一年夏季的风。

    童年的手、少年的手、青年的手、中年的手,以及现在这双细纹如网纵横交错的老手,都被不知哪年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野风吹得沧桑密布。

    几棵直指云霄的枝繁叶茂的树应该认识我。它们与我一样老了,麻麻癞癞的树皮与我眼角的野菊花一般,与我手背上的沟沟壑壑一般。我站在树下,看着夕阳的余晖从繁枝茂叶间悠闲自得、漫不经心地洒下,顿时感到一丝丝不可言传的浪漫和温馨。

    这夕阳是此刻的吗?还是上个世纪的?我真是一个追赶夕阳上瘾成痴的老怪物,每个黄昏都会扔下锄头或者放下书,跟着夕阳跑上一阵,直至夕阳把天边烧红。

    有一刻,我搞不清这几棵树到底是不是我们村的,它们或许是从我速写本上走下来的?冬日里它们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全是线条。那些树干和树枝真是勇敢,纵使失去了叶的呵护,依然昂首挺立于天地间,一半在雪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经过一个春天的疗愈,它们不停地开枝散叶,仿佛忘记了冬天时光秃秃的模样,也忽略了秋风还会扫落叶的焦虑。做一棵树真好,不回忆过去,不惧怕未来,便少了许多痛苦和烦恼。

    旷野尽头那个村是我的婆家。婆家离娘家有“一旷野”那么远,一阵风便可以把我从婆家吹到娘家、从娘家吹到婆家。算命先生唐瞎子曾经说我长大后会远嫁——“到底有多远呢?”我妈追问,他支支吾吾说不清。只记得他当时摸了摸长长的花白胡须神秘兮兮地说:“总得有一张车票那么远吧?”英名一世的唐瞎子怎么也没算到,30年过去了,两村之间不仅没通车,甚至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世界似乎忘了这是两个村。

    小时候,我是只井底之蛙,以为旷野尽头的徐荡村便是世界的尽头。彼时,我眼中的天空是一口倒扣的大锅,我们村在锅底,婆家所在的徐荡村在东北角的锅沿上。我坐在锅底观天:少年时几何学到“圆”,才知道“大锅”是个圆,我们村是圆心,徐荡村是圆周上的一个点。嫁作人妇后,我经常一个人从“锅沿”上的那个点偷偷溜向圆心。

    可那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在这无边的旷野中与一只鸟儿对话;在雪地上以身体为半径画无数个同心圆;拦住风儿让它与我捉迷藏;在荒野中驴喊马叫、狂魔乱舞;循着野兔的足印绕来绕去……我是不会走“正路”的,冬天喜欢在铺着白云的旷野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夏日喜欢一直走在水稻田里,头顶烈日也无所畏惧。

    正午时我特别喜欢踩树的影子,那是几十年来一直保留的爱好。树枝调皮地动了几下,我便知道有风来过,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让我无法一下踩准。我努力地踩着树影,身体摇摇晃晃,像在悬崖上踩钢丝的猴子。

    这几棵树一定知道我们村所有的秘密,包括这些水稻的秘密,还有那些青蛙的秘密。它们一会儿对唱、一会儿小合唱,但最擅长的应是群体大合唱了。小时候不喜欢蝉鸣和蛙叫,千军万马整宿地叫,使得本来就热不可耐的夏更加让人发狂。近些年却喜欢上了这样的诗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身在乱蛙声里睡,心从化蝶梦中归”,因为这些诗句我也开始喜欢这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蛙鸣了。

    继续往前,就是那条我曾经几次溺水的小河了。河里的水还是几十年前的水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条河养育了我们的祖辈和子孙。这条小河把旷野分隔成了几块地,不知谁给它们起了名字:小齐口、岔路口、苏围子,最远的那块叫后荡,后荡那边就是徐荡村了。这些名字有些年头,至少与我一样老了,我仿佛也看到它们脸上密布的野菊花。

    小河还是那条小河,田埂还是那些田埂,山沟还是那些山沟。不同的是,旷野里站着一台风轮机。风轮机肯定不认识我,这东西是近几年才装上的;水田里的秧苗肯定也不认识我,它们都太年轻了,但它们仍然探头探脑,竭尽全力想与我聊几句——我也试图把我的前半生说给它们听。

    算了,隔着几十年的代沟呢,说了它们也不懂,简直是对牛弹琴。

    一阵风把它们的窃窃私语迎面吹来:“说谁是牛呢?你自己不就是一头不折不扣喜欢乱弹琴的牛吗?无边的旷野里随处都是你‘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声音,把我们喝的水都搅脏了啊!”

    我吓坏了,赶紧从水田里移步到田埂上,原来这早已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旷野。

    这是风的旷野、兔的旷野、树的旷野、河的旷野、蝉的旷野、蛙的旷野、鸟的旷野、稻的旷野……

    (作者单位系江苏省淮安市钦工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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