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天气晴好的时节,农家人便会精心挑选几块边角地,简单将红薯块埋进土里,然后蒙上塑料纸。浇几次水后,红薯便发了芽,然后再将渐渐长大的红薯苗放进地里,无须太多经营便可静等收获。 比起那些娇贵的作物,红薯的适应性实在令人叹服。几番风雨之后,山峦河谷之间便燃起绿色的火焰,间或点点白雪。待到收获时节,红薯静静地躺在地下,与广袤厚重的大地连在一起,容貌枯素但不自卑。 小时候家里常年拮据,要是赶上旱涝时节,境况更是窘迫。红薯便成了餐桌上最常见的食物,贤惠的母亲常常变着花样将红薯做成让人容易接受的样子,一家人合席而坐,倒也其乐融融。有时候饿了,我们随便生起一堆火,不一会儿便能吃到烤红薯了;懒得动手的时候,简单用水一洗,吃到嘴里也脆得很。 入秋时节,全家人齐动手,经过清洗、去皮、蒸熟、切条、晾晒等工序后,红薯被做成红薯条。有时我们还将红薯条一根一根用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秋风吹过,串起来的红薯条在风中摇摆。小孩子在门口天天仰头盼着,看着红薯条从灰色变成青色,到最后经过秋霜点染变成银白色。晾晒好了,母亲便搭起梯子,缓缓登上房檐,慢慢解下结实的绳结,又一脚一脚“踩”下来,把红薯条放进筐子里。 我和弟弟一人扶着梯子的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上上下下,嘴里的口水也不禁咽了好几回。最后,我们帮母亲把红薯条一根根地摘下来放进麻布袋,母亲给我和弟弟一人抓一把,我们忙不迭地塞进兜里,母亲还不忘嘱咐我们“慢着点吃,剩下的要留到过年炸红薯干”。我们哪里顾得上细细规划,狼吞虎咽地先吃上一把,那种清淡的香味在唇齿间萦绕回环、经久不散,也一直幸福地贯穿了整个童年。 后来,我考上城里的中学,临走时母亲把提前晾晒好的红薯条足足装了一大书包。父亲抱怨行李太多了麻烦,母亲责怪道:“学校的饭不一定能吃得饱,再说那么多同学,也要给人家分一点。”父亲便说:“给你装的这些,是你妈一根一根挑出来的,我们也舍不得吃呢。”到了学校,我兴冲冲地把带来的美食分享给同学,大家表现得很惊喜,但只是尝了几口便放进柜子里,我也只好尴尬地转过身,不再激动地描述着详细的制作过程。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蹩脚的普通话、过时的穿着一直让我感到难以名状的自卑。有时心里堵得慌,便从兜里摸出几根红薯条塞进嘴里,尽管它依旧那么软、那么甜,我却没心思细细咀嚼。 一天,父亲打电话问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我言不由衷地说“还行”,他便说过几天要来看我,顺便给我带些吃的。我赶忙劝他不要麻烦,说自己周末正好要回家。周末回家时,一向很少进厨房的父亲,在菜市场卸完货后拿回了一袋红薯,招呼着母亲给我做了一大盆红薯饭。当我看到窄小的桌子上摆着一大盆红薯,想到父亲起早贪黑的辛劳,再想到自己一次次考试不争气的样子,辛酸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扑簌而下。 父亲狠狠咽了一大口酒,伸出满是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你看这些红薯,几百年来都长在最贫瘠的土里。碰上旱灾雨涝,别的庄稼活不下去,可只有它拼了命也要活下来。路还长,吃苦的地方还多着哩,你得熬。”父亲抬起头,指着剩下的红薯饭,嘴唇微微颤抖地说:“要是它时刻想着跳出地面,早就成了一堆杂草。” 此后,我听过许多关于人生的宏论,但父亲的那句话却是我心中最伟大的哲理,它超越了一切形而上的说教。我也不想做一株被风一吹就枯萎的杂草,所以只有不顾一切地吸收养分,才能在贫瘠的土地里与别的植物一起沐浴阳光。我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红薯苗,果实埋藏在地下,茎叶匍匐在地上,就那么开心地欢笑着,就那么倔强地生长着。 再后来,我娶妻成家,在城里落了脚。外面的餐桌上很少见到红薯,它似乎已变成难登大雅之堂的食物。有时在火锅店里看到切成薄片的红薯,人们一边涮一边感叹:这红薯片,在红油翻滚、辣椒漂浮的汤锅里,不管怎么煮都是甜的。 “它也苦过,只是你们没有看到。”我心里默默想着。 (作者单位系陕西省西咸新区铁一中金湾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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