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
——鲁迅《好的故事》
一
此刻,我就站在一个“好的故事”里。
薄薄的太阳光倾城而下,参天的银杏树便通体发出浅浅的光晕、落下一地碎碎的金子。眼前这座名为“鲁迅纪念室”的红白相间的小楼,就这样静默地站在光晕里,也站在光阴里。
这是浙江省绍兴市第一初级中学龙山校区,是绍兴府中学堂的原址。1910年,鲁迅离杭返乡,曾任学校的博物学教员兼监学(即教务长),这里还保留着他工作生活过的小楼,鲁迅教学时用过的一些物件也依旧完好地保存着。
当我缓缓走过橘红色的操场、踏上木质的地板,当我的视线一一抚过这些老物件,我那么真切地走进了一个“好的故事”。
二
清之季世,西学东渐,有识之士为振兴中华而办学之念甚笃。山阴徐树兰慨然捐资,创办绍郡中西学堂。
1898年冬,蔡元培弃官回到故里,出任绍郡中西学堂总理(校长),革故鼎新,倡导新式教育,招揽“极一时之选”的教员。1910年,鲁迅应聘来校,当时学校已更名为“绍兴府中学堂”。
其时,学堂正起风波,由进步师生参加的革命文学团体“越社”成员一致拥戴鲁迅为领袖。一些进步学生把辫子剪了,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为了抵制清朝政府和学校当局对学生的迫害,鲁迅一方面“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另一方面教育学生不仅要敢于斗争,还要善于斗争,教给学生新的斗争策略。在鲁迅强有力的支持和保护下,这些学生免受进一步的迫害。
继此次“剪辫风潮”之后,学堂又发生了一场“拒杜风潮”。
杜海生是秋瑾案的告密嫌犯之一,在绍兴名声很坏,他来学堂兼任监督遭到师生的坚决抵制,省里不得不派人来弹压。鲁迅得到这个消息,找了几名勇敢机智的学生会干事商议对策,鼓励学生据理力争、大胆辩论。在鲁迅的指导和支持下,“校友会”挫败了清政府官吏的阴谋,杜海生也被迫离开了学堂,师生取得了“拒杜风潮”的胜利。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自题小像》。
三
鲁迅在学堂任教期间,非常重视课堂教学的改革并亲身实践。
他讲课时注重以科学知识启发学生,他用的讲义是自己编就的,上课时也从不照本宣科,而是由近及远、由浅入深进行讲解,有时借助于图表,有时借之以手势,使学生听起来备感亲切。课余时间,鲁迅经常与三弟周建人、工友王鹤照一起到会稽山、吼山、羊山等地采集植物,回来后亲手制作植物标本供学生上课使用。当时,鲁迅没有制作标本的专门设备,就拿两块木板将完整的植物或枝条平整夹好,再用绳子扎牢放在阳光下晒干。就这样因陋就简、就地取材,鲁迅制作出许多出色的标本,现在还有不少依然保存在学校的“鲁迅纪念室”里。
为了提高教学效果,鲁迅经常带领学生走向社会,让学生所读的书活起来。1910年秋,鲁迅建议将秋季远足改为赴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那一年,学堂200多名师生由鲁迅带队赴宁参观——学堂的学生大多是16、17岁的小青年,年纪最大的23岁,年纪最小的只有14岁,这次赴宁参观打开了他们的眼界,让他们接触了实际社会,帮助他们增长了知识。大家都赞扬说:“豫才先生真当好,南京之行胜读十年书。”又说:“我们这些绍兴井底之蛙,由豫才先生带队游过汪洋大海了!”
鲁迅还特别重视学生的品质培养和思想教育,他经常把学生叫到办公室促膝长谈,询问学生的情况和学校的情况。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无题》。
四
学校有三间小楼房,楼下东首一间是鲁迅任教时的工作室兼卧室。在这里,他不仅接待来访的青年学生、处理日常的教务工作,还热心替学生做一些在当时人们看来不值得做的“琐碎”小事。
那时,许多学生领到新课本后,总要用白报纸或道林纸包一个封面,然后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写上书名和姓名。这种爱护书籍的良好习惯是鲁迅倡导的,学生纷纷请鲁迅代写封面。鲁迅虽然工作繁忙,但从来不拒绝学生的请求,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用商量的口吻说:“放着,明天早上来拿,好吗?”
从日本回国时,鲁迅曾带回一些数学书籍。到学堂工作后,鲁迅就把这些书籍赠给一名热爱数学的学生,并鼓励他抓紧年纪轻、记性良好的时机努力学习。
有一段时间,鲁迅常常闹胃病,病得厉害时连粥也吃不下去。周围的教职员、学生总是劝他休息,他却笑着回答说:“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情,是不大会觉得吃力的。所以我看书或工作,就是我的休息。”说罢,鲁迅又照样接待来访的师生,照样批改作业、看书、写文章。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鲁迅《自嘲》。
五
我向小楼深处走去,一楼的西厅陈列着许多纪念鲁迅的名家手笔,还有不少珍贵的相片资料,附有详细的文字解说。
走着看着,我在一张照片前停下脚步。这是鲁迅在学堂任职时的照片,旁边附有当时的学堂期刊——在教职员名录里,“周树人(豫才)”赫然在列。
我长久凝望着照片上的这张脸,觉得非常“鲁迅”:轮廓那么硬气、刚直,显得那么不买账又那么无所谓。
在陈列墙上可以看到,面对清政府对学生的镇压,面对教育经费的日渐捉襟见肘,面对教员之间的钩心斗角、庸俗无聊,面对学生中的地域观念、派系纷争……鲁迅无不情郁于心、发于文字。
还可以看到鲁迅发出的信函,他驰书许寿裳邀他来校“共拓越学”,又选聘了一批浙江两级师范教师及优秀毕业生来校任教……鲁迅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中兴教育”以复兴民族。
当我慢慢读完这些文字再回望这张相片,愈加觉得这真是一张“有故事”的脸,很“五四”又很中国。再细看,鲁迅的嘴角还带些俏皮和不屑,显得特别坦然,仿佛在说:我就是如此,怎么样?
记得当年在上海,萧伯纳说:“你的样子真是好。”鲁迅应声答道:“早年的样子还要好。”
六
在学校校史上有这样一段记载:
“自学校创办以来,虽屡经搬迁,数易其名,也曾一度流亡办学和短暂中断。然仁人志士,纷至沓来;不顾采薇,砥砺耕耘;求真树人,薪火接力。至如今,根深叶茂,满园葱茏,良师济济,学子殷殷。”
“良师济济,学子殷殷”,我在心里默念着这段话的时候,几个身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并肩走过。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灿烂明媚;他们身后的白墙灰瓦,古朴厚重;红色的廊檐和金色的银杏,灼灼烁烁;不远处还有几个教师,正夹着课本走向教室。
继往与开来、求索与奔赴、先生与少年——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故事”。
(作者单位系浙江省绍兴市第一初级中学龙山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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