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坪这个小村庄里,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出生的时候,祖父翻遍了大大小小的书,就为找一个不俗的字。再三斟酌下,祖父执意摒弃了类似“莺莺燕燕”的温婉词汇,随后在书堆里硬生生地扒拉出一个“博”字。 祖父出身不低,祖上是开药铺的,在当地也算得上高门大户,可惜家道中落。虽说钱财散尽,但祖父骨子里的书香气没有丢失半分。垂髫之年,我不爱看书,祖父却爱看。何止是爱,简直是痴迷。家里米不多、面不多,书却堆积如山。起初只是中外小说,后来各种大部头也渐渐多了起来。为此,祖母经常满腹牢骚,她抓起锄头,胡乱把地刨了两下,对着野草一顿痛骂:“看你们,吃不得,穿不得,白瞎钱不是,也没见你长成什么名堂……”这顿指桑骂槐让祖父面红耳赤,他垂着头拉低了帽檐,像久旱的鸭子钻进池塘一样,一股脑扎进田里。斗转星移,他买着他的书,她锄着她的地,骂归骂、说归说,祖母虽在言语间占领着永久的“制高点”,但她从不轻易触碰祖父的书,任由这些书侵占着她的生活领域。狭小的卧室已经装不下它们,书蔓延到窗台上、饭桌边、木椅上,甚至我最爱的彩色电视机上。 无法想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那个贫瘠的村庄里,祖父买书的钱是哪里挣来的?外人看他大抵想不通,我也如此。 记忆中的祖父总爱穿一件淡蓝色衬衫,那抹淡蓝恰似汝窑上滑落的色彩,每看一眼心头便不由涌出一句——夺得千峰翠色来。他斜靠在木窗前,静静地看着书,看到趣处总意犹未尽地端起玻璃杯呷一口浓茶。当杯盖与杯口相拥时,我下意识调低了电视机的声音,再回头看一眼他。祖父依旧端坐在那里,他的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我情不自禁地冲他一笑,祖父也默契地回头冲我一笑。 日子久了,祖父看书,我也跟着看书;祖父锄地,我就坐在田埂上看他锄地;祖父放牛,我就横坐在牛背上看蜻蜓蛱蝶飞舞。牛儿在林间悠然地吃草,祖父沉浸在书里如痴如醉,风儿替他翻动着雪白的书页,鸟儿吟唱着书中撩人心弦的字符。如霞似火的映山红开满翠绿的山坡,我采了一朵又一朵,蹑手蹑脚地把娇艳的映山红插在祖父头上——祖父任凭我在他头上“肆意妄为”,我的胆子也越发大了。那时,祖父的肩膀真厚实,背笔直如耸立的山峰。猛然间,祖父仰起头,笑盈盈地说:“我家孙女长得真好看。”我也俏皮地回一句:“不好看,没你的书好看。” 日子就这样在书页的翻转之间流淌,祖父的书成了我躲避家务的由头。“妈,我看书去了!”一扭头,我钻进阁楼——那时祖父的卧室在昏暗的阁楼上。踩在“吱吱呀呀”的木板上,我的内心战战兢兢,但我还是要躲在祖父的卧室里,因为那里是书最多的地方,也是夏日最凉快的宝地。我乐此不疲地翻腾着柜子里的书,挑挑拣拣地选着,成套的《今古传奇》被我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也在这里遇见了喜作鬼怪的蒲松龄、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曹雪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文人墨客。 从前书的主人而今不在了。老主人沉沉地睡在黄泥地里,小主人长大了,远走他乡。那些成堆的书还在吗?或许被午夜的老鼠啃食着边边角角,或许书钉早已腐朽脱落。老主人的放大镜、上海牌手表还在吗?早已随他去了吧。田地不曾荒芜,田埂边却早已不见小主人的踪迹,只留下老太太歪斜的身影。枯老的樱桃树早已不开花、不结果了,它默不作声地与老主人的坟头相望。 清明时节,那个曾经胆小如鼠的小主人如约回来了,她无惧黑暗穿梭在暗沉的阁楼上,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发黄的书页。老主人不曾走进她的梦里,她怅然若失地游走在黑暗里,也许黑暗是沟通阴阳两界的通道吧,可为何小主人寻觅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临走时,她把书封存在箱子里,然后望了望阁楼,大声地对着空气喊了一句:“爷,书放好了,我……走了!”亦如老主人在时的模样。 (作者单位系湖北省当阳市王店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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