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9日 星期三
千古之情 若合一契
□ 韩宗敏

    负暄琐话

    兰亭会是晋代文人雅士的盛会,聚会的地点是山阴,今之绍兴。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形容山阴的话很有名:“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对山阴美景的描摹更具体:“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景以文传,山阴成了古今有名的文化胜地。

    南朝诗人谢灵运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为“四美”,唐代王勃以“贤主、嘉宾”为“二难”,此次兰亭会当然可称得上“四美具,二难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饮酒赋诗,仰观俯察,难怪作者说“信可乐也”。

    然而王羲之《兰亭集序》的主旨不是在抒发欢聚之乐,而是在抒发曲终人散、情随事迁之慨,在抒发物寂人亡、终归于尽之痛。由“快然自足”到“感慨系之”再到“岂不痛哉”,文势的起落亦如王羲之书法的挥洒,令人猝不及防。

    也许人生的历程就是“俯仰一世”,人生之变化就是令人猝不及防的吧。兰亭已矣,斯人安在?“欢乐极兮哀情多”,人生欢乐有限,有聚就有散,有合就有离,有生就有死。处于盛会中的王羲之,由聚想到了散,由生想到了死:聚,信可乐也;散,良可叹也;死,诚可痛也。这聚散生死、喜乐哀痛,既是人生之主题,也是文学之主题。曹操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王勃说“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苏轼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千古文脉大抵如斯。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王羲之说自己读古人的文章时常常叹息,不明白为什么古人抒发的感情与自己的感情能像符契一样相合。其实,王羲之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就是“聚散生死、喜乐哀痛”,古今同此一心、同此一理。因此,他认为庄子“一死生,齐彭殇”的说法是“虚诞、妄作”。比如,我们读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读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内心戚戚然;相反,我们觉得庄子在他妻子去世时“鼓盆而歌”简直是不近人情。生而为人,难免有情、未免多情,生命的魅力就在于此,文学的魅力更在于此吧。

    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从细微处见真情,他对祖母、母亲的拳拳之心,对妻子的眷眷之情,都是点亮贫瘠人生的温暖力量;林觉民的《与妻书》泪珠与笔墨齐下,柔情共浩气长存。“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无论归有光还是林觉民,都是至情之人,有斯情方能成就斯文、斯人。

    《世说新语》“伤逝”篇中有一段动人的文字:王羲之的两个儿子王徽之和王献之同时得了重病。有一天,王徽之突然问仆人:“这几天一直没有听到子敬(王献之的字)的消息,他是已经去世了吧?”说话的时候面色如常,说完就坐车去王献之家。看到正在办丧礼,王徽之没有哭,径直坐在灵床上,拿过王献之的琴准备弹奏一曲,可是琴弦怎么都调不好。王徽之起身把琴扔到地上,大声说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说完悲痛得昏倒在地上,很久才醒过来,一个多月后便去世了。山阴路上流连忘返的王徽之、雪夜乘兴访友的王徽之、一日不可无竹的王徽之……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了洒脱飘逸的生之乐,也从“人琴俱亡”的慨叹中看到了深沉的兄弟情谊,看到了深入骨髓的死之痛。

    王羲之说:“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即使万事万物都随着时光流逝而改变,但自己对美好、对生命都有着深刻的眷恋。这种眷恋促使他要执着地留下痕迹,来对抗逝而不返的时光。面临生死,既然无法左右,倒不如全力以赴去体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超脱、不矫饰,这就是《兰亭集序》告诉我们的。

    因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以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知其不可而为之”;因为“汨余若将不及兮”,所以屈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因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所以曹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因为“盛年不再来”,所以陶渊明“及时当勉励”;因为“识盈虚之有数”,所以王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人生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

    兰亭雅集已经过去了1600多年,但正如王羲之所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今天的我们,的确仍然有感于那些诗文,有感于先人对生命的执着和眷恋——这种“若合一契”的感觉,真好。

    (作者单位系辽宁省辽阳市第一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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