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读到史铁生《秋天的怀念》,距离上次给学生讲这篇文章已经过去两年了,可给每届学生讲这一课场景都相似。 前年的秋天,也是这样的时节,窗外的胡杨正一片两片试探性地落着叶子,阳光透过陈旧的窗帘在讲台上切出斜斜的暖黄色。我捧着书,用一种自己觉得足够沉静、足够庄重的声音,念着史铁生《秋天的怀念》。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的微尘,而我正努力地将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关于母亲、关于生命、关于绝望与希望的秋意,讲给讲台下的学生听。 可我的目光总不免落在那些“迷迷糊糊”的身影上,他们伏在桌上,脑袋一点一点,像秋风中不肯轻易折服的苇草,与睡意做着沉默而顽强的抗争。阳光恰好涂满他们的侧脸和手臂,那里的绒毛泛着淡淡的金色,那是一种唯有年轻、饱满的生命才有的光晕。他们正被一种蓬勃、属于青春本身的“盹”所包裹,“盹”里没有北海的菊花,没有“好好儿活”的恳求和诀别,有的或许只是昨夜几场游戏的酣畅,或是与同伴一句无心戏语带来的久久不散的兴奋。他们的世界尚且宽敞得很,还容不下史铁生那座“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古园。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景致。在我眼里,文章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泪水和岁月浸泡过的琥珀,凝着彻骨的寒和最终的暖。我读到“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哪里是写秋天,分明是写人生走到悬崖边上回头望见的那一盏始终为你亮着的微弱的灯。这秋,是肃杀的,却也是慈悲的。然而,所有的惊心动魄传到学生的世界,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他们看得见我的激动,听得见我的声音,却触摸不到文字底下的全部“冰山”。 这怪不得他们。我想起自己年少时,在书中初次“遭遇”这篇《秋天的怀念》。那时的我,大约也与现在这些打盹的学生相仿,只觉其情可悯、其意可哀,却何尝真正懂得那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贯穿肺腑的痛悔?那时读懂的是情节、是词句,如今读懂的是藏在情节和词句背后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汪洋。读懂它,需要的不是聪明,而是光阴。 这仿佛是一个循环。当年我的老师,在讲台上讲到动情处,或许也曾声音哽咽,目光悠远地望着我们。而我们这群半大的孩子,多半也是懵懂的,只在书的空白处工整地记下“本文表达了作者对母亲深切的怀念与愧疚之情”。直到有一天我自己站到讲台上,直到我自己的生命里也添了许多不忍提及的别离、无法言说的遗憾,这篇文章所有的字句才活了过来,带着温度与重量直直闯到我的心里。 原来,真正读懂一篇文章,需要那些在人生大海里呛过水也见过星光的人。我当学生时,借来的火照不亮自己的寒夜;等我成了老师,自己便成了那个试图在寒夜里生火的人,试图用自己的一点温热去烘一烘那些尚且干燥、尚且不知潮湿为何物的心灵。 于是,我不再苛责那些“盹”。我甚至觉得,那些伏案的姿态本身也是一种美,是一种生命在饱满、安稳成长着的美。他们此刻的“不懂”恰是生命赋予他们的特权——我们这些“懂”的人,不要急切地摇醒他们,将人生的萧瑟指给他们看;而是守护着这片“盹”,让他们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再多酣睡一会儿。 窗外的秋,一年比一年更深了。而我仍会在这秋光里,年复一年地翻开那一页《秋天的怀念》。台下,永远有新的年轻面孔,在暖阳里生出新的懵懂的“盹”。这秋与盹,一冷一暖,一深沉一天真,就这样在小小的教室里完成着生命的交接,也印证着古老而温柔的循环。 (作者单位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兵地融合发展草湖项目区四十二团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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