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这空了的村庄,是想寻一声牛“哞”。 秋阳把金箔筛在田埂上,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踏着碎光,也踏着无边的沉默。风从山脊溜下来,裹着秋的薄凉,像用旧的绢帕擦过脸颊——从前这绢帕上是缠着暖的:牛身散着的腥甜气,“哞哞”的唤声绕着山坳转,还有稻草被蹄尖碾出的清芬,沾在衣襟上连汗味都软了。而今,风过处只卷得几片枯茅,轻飘飘贴在土路上,像时光揉皱的信笺,再也辨不出字迹;空气里也只剩尘土和枯草腐败的涩味,再也嗅不到那股让心里踏实、混着生命与劳作的暖香。 牧牛坡忽然撞进眼里时,心口轻轻一沉。那年月的坡是活的,草色叠着浅黄深绿,像块被晒软的旧毯。牛蹄踩出的坑洼里,晨露盛着星子,一晃动就碎成银亮。天刚蒙蒙亮,三叔公的吆喝便破了雾:“走咯——”黑牛、黄牛跟着鞭梢,尾巴扫过草叶,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落在牛角尖,啄食牛毛间藏着的小虫。黄昏更热闹,牛群归栏时,“哞”声从东头飘到西头,混着女人唤孩子的软语。 现在,草长到齐腰深,疯得没了章法。风穿过去时,“沙沙”的响不是欢腾,而是空落落的叹,像没人应答的问话。蹲下身,看见野兔的蹄印浅得像竹扫帚在沙地上轻轻划过,风一过就散了踪迹。三叔公的牛棚塌了半边,朽坏的椽子支棱着——他早跟着儿子去了城里,连鞭梢那块磨得发亮的皮子都没带走。 往村里走,静得能听见呼吸落在青石上的回音。青砖房挨挨挤挤,门大多虚掩着,铜锁扣生了绿苔,像时光结的疤。李家婶子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截牛绳,绳头磨得发亮,像攥着半段没讲完的旧时光。她望着对面的空院,眼神空落落的——那里原是牛栏,从前拴着两头油亮的黄牛。 “机器快哟,三天活儿一天就完。可完了吧,心里头反而更空了。”李家婶子摩挲着牛绳开口,声音涩得像干了的草,“从前牛犁地,慢是慢点,可能听见土块翻身、蚯蚓钻洞的声音,那才是过日子。现在只剩‘突突突’,吵得人心慌。” 田里,铁牛正“突突”地翻地,声响撞在山壁上,弹回来时散成碎渣,填不满村巷的空,反而把寂静衬得更沉。我知道这铁家伙力气大,一天能犁完从前十天的地。父亲若在,或许会摸着这铁疙瘩叹一声“省力”。只是这省下的力气,仿佛也抽走了土地的魂魄。机器过处,土块匀得像筛过,却没有牛蹄印的浅坑,没有牛尾扫过的草痕,连风都显得僵了。 村西头还有牛。那是养殖场的,栏里的十几头牛缩在角落,毛结着草屑,眼神蒙了尘。我扒着栏杆望,它们也不抬头,只是慢慢嚼着干稻草——不像二伯家的老黄牛,从前我晃着手里的嫩草,它就颠颠地凑过来,舌头舔得我手心痒,眼里还亮着光。守牛的老头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机器早代替了牛,不如杀了卖肉。”它许是懂了自己的命,连喘息都轻得像叹息,再不见从前耕牛眼里的热望——那热望里,有坡上的草香,有田里的土气,还有赶牛人的吆喝声。 我走到父亲从前赶牛的田埂。那时,父亲扶着犁,老黄牛在前面稳稳地走,“嘿哟,嘿呦”的号子裹着风,一直飘到了河对岸。牛走得直,犁沟就直,父亲总说:“牛通人心,你待它真,它便不偷懒,连犁沟都替你走得周正。”收工时,父亲总会给牛拌最嫩的稻草,再撒一把金黄的黄豆。看着牛埋着头吃得欢,父亲眼角的皱纹就慢慢舒展开。 现在,村里的青壮年走了许多,留下的老人坐在家门口,要么对着空院子发呆,要么手里捏着针线缝补旧衣裳。房子空了一栋又一栋,一年只有春节那几天有点人气。门上的春联褪成了淡粉,大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也褪色了,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晃动着。 风又吹过来,还是没有牛叫。我想起小时候,夜里躺在炕上,能听见村东头的牛“哞”地叫一声,接着村西头的牛便慢悠悠应和,一声接一声,让人踏实得能睡熟。现在,夜是死的,连狗叫都稀稀拉拉,只剩黑沉沉的静,压得人心里发慌。 我的村庄丢了魂。那魂不是别的,是牛蹄踏响的放牛坡,是“哞”声绕着的村庄,是男人扶犁时的号子,是女人送饭时的笑,是孩子追着牛跑时的欢闹——那是村庄的活气,是日子的暖。没了魂,村庄像个失神的老人,站在空荡荡的土地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连风都绕着它走。机器的轰鸣再响,也填不满心里的空;房子再整齐,也只是冷的砖、凉的瓦,没了烟火气。 夕阳把山坳染成橘红,栏里的牛忽然抬了抬头,望向牧牛坡的方向,眼神里像蒙着层雾,雾后面是从前的草香、蹄声,还有“哞”声绕着山坳转的日子。可坡上只有风在走,裹着薄凉漫过空荡的村庄,连茅草都垂着头,像在念一句没人听的旧话。 我转过身,感觉那阵风和牛眼里蒙着雾的过往,一齐沉甸甸地落进我的行囊。总得有人记得,这风里曾经有牛的“哞”声。 (作者单位系湖北省英山县实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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