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衣是前日新买的。深蓝的底子,疏疏地印着些白色的音符,像夏夜天幕上偶然缀着的星星。儿子第一眼看见眼睛便亮了,小手指着那些图案,喃喃地念着包装上那几个他还认不全的字:“听——妈——妈——的——话。”我并未多言,将睡衣洗净后晾在夕阳里,看那柔软的棉布在晚风中微微鼓荡,像一只渴望飞翔却又依恋枝头的蓝鸟。 昨夜,儿子洗过澡,我照例要替他换上旧的睡衣。他却扭捏着,小手摩挲着那件新的睡衣,仰起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却又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妈妈,我今天晚上,可以自己睡吗?我穿这件。” 我一怔。那间属于他的小房间夜灯常明,玩具熊在床头坐了一年又一年,更多时候却只是我们白日里讲故事的所在。此刻,他提出这个要求,理由竟是这般简单,却又这般不容置喙。我忽然想起班上那个平日怯怯的小女孩,忽然鼓起勇气要求独自上台朗读自己的小诗时,脸上也是这般光景——一种混合着羞怯与骄傲的郑重宣告。于是,我将那件犹带着阳光和皂荚清香的“听妈妈的话”递给他,只说了一声“好”。 这一夜,我并未睡踏实。教育的理智在说,这是独立的序曲;母亲的心肠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线的那头轻轻系在那扇虚掩的房门上。我数次起身,悄悄在门外倾听:里面静极了,没有预想中的辗转反侧,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如同月夜里潮水安稳的吞吐。他或许正裹在那片布满音符的深蓝星海里,做着一个关于远航的梦,那梦的航道竟奇异地与母亲的期望重合了。 清晨,我还在厨房准备早餐,忽听见房门轻响。回头,儿子已穿戴整齐站在那里,头发有些蓬乱,眼神却清亮亮的,带着一点刚刚征服过什么的小小得意。他走到我面前,不像往常那般扑过来撒娇,只是站定着说:“妈妈,我起来了。” 那一刻,窗外的天光正温柔地漫进来。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总以为爱是拥抱,是呵护,是寸步不离的守望。然而,还有一种爱叫“相信”,相信深埋于血脉中向上的力量,相信看似柔弱的生命自有其不可阻挡的成长节奏。我们会有担忧,会有不舍,会有看着他背影时那一点无法言说的落寞。但当孩子提出要独自去看世界的角落时,哪怕那个角落只是他房间里的一片黑暗,我们也应该给予一片光——不是阻隔的光,而是信任的灯。 这件印着“听妈妈的话”的睡衣,与其说是一道温柔的指令,不如说是一座秘密的桥。它没有强迫,而是将一句箴言编织进去,让孩子心甘情愿地穿上,并从中体味出那份承诺的重量和光荣。教育,或许也是这般不着痕迹的艺术:它不是蛮横的雕塑,非要按着模子将孩子塑成预期的形状;它更像春风化雨,提供一片肥沃的土壤,然后退后一步,怀着希望与耐心静听种子内部那生命破壳时微妙的巨响。 儿子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今天是我的生日,这平和的清晨,这独立的第一步,便是他赠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我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宝贝,你真棒。” 我知道,昨夜他独自战胜了童年对黑暗和孤独的微小恐惧;而我也仿佛通过了他给我的一场关于“放手”的考试。那件睡衣依旧穿在他身上,而那些白色的音符,仿佛正随着他的心跳,奏出一段崭新、悦耳的旋律。 (作者单位系重庆市开州区汉丰第七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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