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7日 星期三
弦歌
枇杷树下 节外生枝
舒敬东

    讲罢归有光“多可喜,亦多可悲”的百年老屋中的“项脊轩”,学生仍沉浸在“偃仰啸歌”的悠然与“瞻顾遗迹”的感伤之中。趁此心境,我又将他的另一短文珍品《寒花葬志》推出。《寒花葬志》全文仅112字,颇似中国画中的扇面小品,却自有其动人心魄的微芒。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那“垂双鬟,曳深绿布裳”的小女孩,一登场便带着稚嫩的生动;而“削荸荠”与“目眶冉冉动”两处细节描写尤为绝妙。前者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戏剧性瞬间:天寒炉暖,荸荠甜香,小婢女一本正经地守护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见主人取食竟“持去不与”,妻子却盈盈而笑。归有光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幅温馨、诙谐且充满童真的家庭生活图景,人物的娇憨之态、夫妻的缱绻之情跃然纸上。后者“目眶冉冉动”五字,则以慢镜头特写的方式,捕捉住一个小女孩吃饭时天真专注、眸光流转的神态,堪称“一字千金”,令人过目难忘。

    这篇珍品,我最初是从父亲的藏书中看到的,当时无人替我讲析,父亲只是向我推荐这篇文章写得好,如何好却只字未提。父亲的感觉竟是准确的,这个名叫“寒花”的小婢女,一直活在我心里,几十年过去还一如当年“目眶冉冉动”。

    这次与学生“奇文共欣赏”,意在纠治他们习作中最常见的毛病:一味平铺直叙,却疏于描写;惯用概括交代,而不懂得捕捉细节。《寒花葬志》的成功正在于它证明了一个道理:唯有个性化的细节才是点亮人物、让文字拥有呼吸与心跳的不二法门,归有光施展的正是中国美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高超技法。

    点评至此,我忽而心念一转,节外生枝道:“若将《寒花葬志》的结尾——‘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移用作《项脊轩志》的结尾,是否还能浑然一体?”

    问题一出,课堂静默旋即被打破,学生纷纷摇头,异口同声道:“不能用!”我问理由,并点学生小徐起来回答。她沉吟之后说:“‘十年’放在《项脊轩志》中,是妻死十年,还是修葺南阁子十年呢?不清楚。”

    我颇为赞同这个理由,随即做了一次笨拙的嫁接:“……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一经拼接,困惑顿起。“是时”究竟指哪一时?是妻子凭几学书之时,还是她述诸小妹语之时?抑或是她死之年?语境一旦抽离,语义便如无根之木,失去了清晰的指向。一篇文章,不论长短,自有其内在的脉络和肌骨;一个句子,唯有生长于自身的土壤,方能如鱼入水,浑然天成。

    关于借物抒情和直抒胸臆,我转而又问学生小吴:“二者之间,你更偏爱何种?” “我偏爱借物抒情。”小吴的回答很是干脆,“因为它有令人遐想的空间。”

    《项脊轩志》的结尾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之所以能成为千古名句,正因其以不言言之——无一字言思念,而思念之力千钧;无一语道悲伤,而悲伤之绪弥漫。它稳稳扣住了“项脊轩”的志物主题,又将对亡妻的悼念寄托于树木的盛衰和荣枯之中。时光流逝之叹、物是人非之悲、生命恒常之思,尽数包蕴于“亭亭如盖”的绿荫之下,产生了“此时无声胜有声”“雪上空留马行处”般的艺术极致,予人无穷的想象和回味。

    继而,我又告诉学生,寒花作为婢女,10岁随魏孺人嫁至归有光家,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料却在20岁的黄金年华骤然凋零;而就在四年前,深爱寒花的女主人魏孺人也已病逝。四五年间,归有光连丧数名亲人,其心境之苍凉可想而知,情难自禁的“可悲也已”,道出的正是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

    两篇志文一长一短,长写寒轩,短写稚婢,其核心皆是以细节承载深情,以克制表达浓烈。归有光之伟大,在于他能从最琐细的日常中刻画人物,从最微末的生命里照见永恒。他笔下的一轩一树、一颦一笑,之所以能穿越数百年的时光,依旧灼烫我们的心灵,正是因为这文字背后站立着一个深情的灵魂。

    而这,或许才是写作的最终极奥秘。

    (作者单位系安徽省黟县中学)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