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7日 星期三
人生边上
慢船开往昨日
苏阅涵

    我要坐的,是一班下午的轮船。

    在这个桥梁如虹、隧道如龙的年代,知道这班渡船的人已经不多了。它沉默地维系着江两岸几个零星村落的关系。我此去并无要紧事,只为赴一个旧书摊的约——摊主在电话里说,他有一整套八十年代的《随笔》,替我留着了。

    码头是旧时的模样,水泥剥落,露出里面锈色的筋骨。冬日的江风像一把浸了冷水的钝刀,不锋利却有着十足的耐心,一点点刮去行人脸上残存的热气。天色是那种铅灰的、饱含水意的颜色,仿佛一拧就能滴下更冷的墨来。候船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提着菜篮的老人沉默地坐在长椅上,仿佛是与这码头一同生长出来的。

    渡船“呜”的一声,像个疲惫却守时的老人,缓缓靠岸。它不是我想象中诗意的白帆,而是笨拙的钢铁之身,油漆斑驳,行驶起来发出沉重而均匀的“突突”声,像极了工业时代一声悠长的叹息。

    走上二层甲板,这里几乎无人。

    船开得极慢,慢到能看清江水被船头剖开时,那浑黄与乳白交织的浪纹;慢到能听见风声掠过桅杆时,那如同呜咽的变调。江面寥廓,对岸的楼宇在薄暮中只是一抹淡影,遥远而不真切。世界,在这一刻被简化了,只剩下船、江、风,和我。

    就在这片被拉长的时空里,我忽然想起少年时的一个午后。

    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冬天,我逃了下午的自习课,揣着省下的早餐钱跑到当时城里最大的书店。不是为了买参考书,而是为了角落里那排文学期刊。我像一只饥饿的书虫,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一蹲就是一下午,贪婪地吮吸着纸张与油墨的芬芳,心里鼓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读到的是某一期《随笔》里一篇关于魏晋风骨的文章。字里行间那种不为物役、追求精神自由的气度,让一个少年热血沸腾。回去的路上,寒风刺骨,我心里却揣着一团火,暗暗发誓将来定要做一个与文字为伴且内心丰盈的人。

    多少年过去了,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与文字相关的行业,成了所谓的“文化人”。可每日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写的却是言不由衷的文案、精准却冰冷的报告。我们谈论着“10万加”的流量,计算着关键词的密度,却早已忘了文字最初是用来熨帖心灵的。

    那套少年时心心念念的《随笔》,早已在生活的奔忙中被遗忘在角落。若不是偶然听人提起这个旧书摊,“文学”的念头恐怕再也不会浮起。

    看着那浑黄的、滚滚东去的江水,忽然觉得我那被琐碎日常覆盖的“初心”,或许并不在遥远的对岸,也不在辉煌的过去。它就像江底的沉沙,一直都在,只是被岁月的流水一层层掩盖了。这艘慢船的航行,不是为了寻找,而是为了沉淀——让浑浊的心绪慢慢澄净,让被掩埋的沙金得以重新显露微光。

    船终于靠岸。我踏上码头,回头望去,那艘老旧的渡船静静地泊在暮色里,准备载下一班稀疏的乘客,完成它下一次循环而缓慢的航行。

    我紧了紧衣领,向旧书摊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我找回的或许不只是一套旧杂志,而是在这一趟慢船航程中,那个在冬日书店角落里,对世界和自己曾有过最真诚、最热烈期许的少年。

    (作者单位系成都文理学院)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