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毕业已近30年,但我读师范时的教育心理学老师——柳树堂先生却在我的记忆中始终鲜活。
细微之处起敬意。柳老师当时约50岁,中等个子,头发已有少许花白。他的穿着在一众老师里最朴素,却也最规整。他在春秋两季,惯常穿着一套分明有些年头的灰西服,颜色泛白,还有些皱,脚下常配一双旧球鞋。比起其他男老师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他的模样确实显得素淡。
到了盛夏,我们都换上圆领短袖、短裤时,柳老师还穿着衬衫或者有领的短袖,搭配长裤来上课,且衬衫的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那时的教室没有空调,柳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他的后背已湿了一大片。整节课下来,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但系得严整的扣子始终没解开过一粒。
起初我总觉得柳老师“古板”,后来见多了有的老师穿着露脐装、露背装或拖鞋短裤仍坦然走进教室,我才慢慢读懂这份“古板”里的深意:一个敬畏工作的人,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慢,这恰恰是对自己的最大尊重。由此,柳老师为我的职业生涯打上了“敬畏”的底色。
丹心从不用多言。柳老师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从未见过他大声训斥谁,无论课上还是课间,他与学生谈话始终平等而真诚。因此,我们并不怕他。加上教育心理学的课本厚得像块砖头,我们既畏惧又懒得钻研,有时在柳老师的课上难免开小差、窃窃私语。
直到那个秋天的下午,我们才真正收起这份怠慢。那天,柳老师照旧在讲台上倾尽全力讲着。我无意间抬头,竟发现柳老师的嘴唇裂了一道小口。秋天天气干燥,由于柳老师讲得太投入,那道口子越裂越大,血珠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在他摊开的备课本和教材上。可柳老师浑然不觉,依然大声地投入讲授,依然在有力地挥动双手,沧桑的脸上依然带着对我们的笑意。
那一瞬,教室里突然安静了。所有同学都抬起头注视着柳老师,大家自觉收敛起脸上的不羁,神情变得庄重。我们想提醒柳老师擦擦嘴唇上的血,又不忍心打断他的讲课。时间好像变慢了,我既盼着下课让柳老师歇一歇,又忍不住把这一幕刻进心里。
如今,我早已记不清那堂课讲了什么知识点,却永远忘不了滴在课本上的血——那是师者的赤诚,是刻在我心里的“灯塔”。自那以后,我们上柳老师的课再也不敢懈怠,若不认真听课,怎对得起他这般忘我的付出?柳老师用行动教会了我们最质朴的“为师之道”:只要站上讲台,眼里就只有学生,没有自己。
春风浩荡未沾尘。柳老师于我,不仅是“敬畏”与“赤诚”的引路人,他更用一句肯定点亮了我30年的教学生涯。
师范最后一年实习结束,我们都要上一堂公开课。我选了《故乡的杨梅》,可临上课前才知道,我的语文教学法老师当天也要在校级公开课上讲同一篇课文。我顿时懊悔不已:学生怎能与老师比?这份不安,直到隔天遇见柳老师才消散。
那天在班级门口遇到柳老师,他主动迎上来,热切地问我:“你的父母是不是老师?”我摇摇头说不是。他满脸惊讶,语气诚恳地说:“你刚上讲台就能把课讲得这么好,实在难得!我还以为是家里人教过你呢。说实话,你的课比你的老师讲得都好。”
柳老师说这话时,班上不少同学都在旁边,可他毫无顾忌,眼神里满是热忱。我又诧异又温暖:原来柳老师不只会维护同行权威,还会真心实意地肯定一个“蹒跚学步”的学生,哪怕有可能“得罪”同事。那番话像一阵旷野的清风,吹散了我心里的狭隘认知,也让我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有教学天赋。
这份“盲目的自信”,支撑着我站了近30年讲台,而且越站越踏实,越站越快乐,越站越笃定。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份自信的源头,正是柳老师那番朴素的肯定。
师范毕业时,柳老师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了一句赠言:“十方世界修全身,于无声处报春雷!”他巧妙地把我的名字“春雷”嵌在其中,字句间满是殷切的期望。这些年,无论得意还是失意,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响起,令我得意不骄傲,失意不放弃。这是柳老师给我的“底气”。
风起青𬞟末,浪成微澜间。柳老师是万千平凡老师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可他的“古板”,他的热血,他的肯定,却像青𬞟尖上最细的微风,吹成了我人生里最深远的方向。
(作者单位系湖北省黄梅县第六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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